愚人节那天，朱申的朋友想借用他家地址注册一家公司，朱申同意了。没想到，朋友在“天眼查”查询后发现，朱申家的地址上已经有了一家公司。“我家地址上有个公司?”朱申以为朋友在开玩笑。

朋友的话是真的。“天眼查”显示，2019年3月21日，朱申家的地址上被注册了一家名为昨凯睿捷的科技公司。但朱申对此并不知情，也不认识这家公司的任何人。

朱申家位于房山区长阳镇长兴东街的长阳天地小区(下称“长阳天地”)，他家所在的9号院与一街之隔的12号院是小区内的两组商住两用房，房屋用途为“办公/商务办公”。

依据原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的规定，公司住所应为有房产证的合法建筑，且房产证上记载的用途应与注册公司的使用用途一致，朱申所在的小区房屋正好符合标准。

朱申发现问题后，顺手在“天眼查”上以自家所在楼层地址为关键词进行搜索，发现仅2019年3月，楼层里就冒出了多家公司。

对此，北京市房山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回复新京报记者，从今年4月初开始，该局陆续收到长阳天地部分小区业主的举报，反映自己的房屋地址被他人注册了公司。截至5月31日，该局共受理举报139件。

“针对这一情况，我局第一时间成立工作专班，积极开展相关工作。”房山区市场监管局办公室主任王石磊说。

张贞从房山区市场监管局打印回的住所相关证明文件。新京报记者李云蝶摄

大量地址被注册公司

“2019年3月的10天之内，我们这个楼层就先后注册了8家公司。”朱申告诉新京报记者，3月18日，811、812被注册;3月21日，813、815、817被注册，“门牌号几乎挨着。”

他突然想起今年春节前，业主群里有人说过类似的事，提醒大家自查。他赶紧把自己的查询结果发到了业主群里，很快，群里炸开了锅。

4月10日，同样家住长阳天地12号院的业主魏东东看到业主群里的消息后，查询了自家地址。他家一套47.89平米的商住两用房，分别于2019年1月7日、1月12日被注册了两家公司。另一名长阳天地12号院的业主，家中建筑面积79.16平米，却在2019年1月7日、8日、16日、17日分别被注册了一家机械设备租赁公司、一家商贸公司和两家建筑工程公司，总注册资本2230万元。

消息很快传到了邻近的小区。何宝儿是房山区长阳镇合景领峰2号楼的业主，她在“天眼查”发现，自家地址被注册了一家商贸公司，成立时间为2019年3月21日。仅何宝儿所在的楼层，类似情况至少有3家。

据北京人民电台广播《新闻热线》节目微信公号“问北京”发布的文章，房山区远洋新仕界小区9号楼也存在类似问题。5月22日，该小区9号楼业主霍西告诉新京报记者，9号楼于2018年年底交房，业主还没拿到产权证，但今年3月25日，自家地址已被注册了一家公司。

记者实地走访发现，房山区长阳镇的长阳天地、熙兆嘉园、远洋新仕界、旭辉天地、朗悦嘉园、合景领峰等6个小区存在地址被盗用并注册公司的情况，涉及数百个地址，有的地址上还被注册了多家公司。

“企信宝”显示，熙兆嘉园小区12号楼内有注册公司1837家。5月23日，新京报记者在12号楼现场看到，该楼除3层装修完毕已入驻公司外，其余7层均处于闲置状态，很多楼层未开始施工，房间也未分割，整层楼可以从头望到尾。

据3层一家公司的员工介绍，目前，装修完毕的3层仅有两家公司入驻。但“企信宝”显示，该层地址上注册了504家公司，仅302一个房间就有45家公司。

5月24日，长阳天地小区外非常安静，远处能看到首创奥莱的蓝色灯光。新京报记者李云蝶摄

本应失效的大房本

今年4月以来，长阳天地的多名业主找到房山区市场监管局，要求查询自家地址上公司的住所相关证明文件，均被该局以“信息安全”为由拒绝。

张贞是极少数拿到住所相关证明文件的业主之一，她的房子位于长阳天地12号院1号楼。

2018年12月，张贞便发现了这家盗用地址注册的公司。为此，她先后找到长阳镇工商所、长阳镇派出所，在民警的陪同下，才从房山区市场监管局拿到全套公司注册资料。

这套35页的资料中，包括1号楼整楼的大房本复印件和注册公司的住所证明，每页都盖有“北京五阳万科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”的红章。

“大房本是指开发商持有的整栋楼的《不动产权证书》，又叫大产权证，一般是楼盖好之后，开发商卖房之前办的，证明开发商对这一整栋楼都有产权。”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王冠舜说，和大房本相对，业主买房后留在手里的一般叫小房本。

依据2005年12月修订的公司登记管理条例，公司住所证明是指能够证明公司对其住所享有使用权的文件。依据北京市政府官网的“有限责任公司登记”办事指南，产权人为自然人的，住所证明上应其亲笔签字;产权人为单位的，应加盖公章。

依据上述指南，只要公司注册人出示产权证明、住所证明，就能在某个地址上注册公司。但问题在于，在房屋已经售出的情况下，大房本是否依然有效?

5月17日，新京报记者致电房山区规划和国土资源管理委员会不动产登记中心，想要了解开发商的楼盘售出后，大房本是否失效、是否需要收回的问题。一名工作人员表示，理论上说，开发商卖出一栋楼的第一套房子时，大房本就应收回，“但因为后期办其他手续比较麻烦，所以现在没有明确卖第一个房子后收回还是卖最后一个房子后收回。通常的情况是一栋楼的房子全部卖完，大房本才会被收回注销。”

按照上述工作人员的解释，一定时期内，一套房屋可能同时拥有大房本、小房本两套产权证明。届时，开发商手里的大房本应为失效状态。

但拿着这样的大房本，在市场监管机构注册公司是否会遇到障碍呢?

对此，房山区市场监管局行政审批科副科长曹洁表示，他们不会查询、比对房产证明是否有效，“(注册公司的)申请人提供大房本，我们就视同产权归开发商所有，提供小房本就视同产权归业主所有。”

曹洁说，行政许可法要求申请人对申请材料的真实性负责，但没有要求市场监管机构对这些材料进行实质审查。“只要注册公司的申请符合法律形式、材料齐备，我们就要受理、审批，行政审批科没有权力对资料真伪进行审核。”

“从行政机关的角度来讲，法无授权不可为。”房山区市场监管局办公室主任王石磊说，他们只能做那些有法律依据的事，“法律没让你做的事，你就不能做。”

5月14日晚，长兴东街9号院10号楼，少有行人进出。新京报记者李云蝶摄

谁拿走了大房本

查处案件时，房山区市场监管局调取了部分公司的注册资料，并与涉事住址的大房本进行了比对，结论是二者信息一致。

那么在业主不知情的前提下，究竟是谁用开发商手里的大房本注册了公司?

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，无论业主本人还是地产中介，都可能以“小房本还没下来，要注册公司”为由，从开发商售楼处取得大房本及住所证明。

Tina是长阳天地9号院业主，2018年3月尚未拿到小房本时，她就决定委托一家代理注册公司的中介出租地址。“在商住两用房的业主里，这种情况挺常见的。”Tina说，每年数千元至万元不等的收益，足以覆盖高昂的物业费，这是商业房的隐形福利，也是一笔省时省力的收益。

中介告诉Tina，她要自己去找开发商拿大房本、住所证明等资料，Tina却不知道该找谁。一名业主在微信群里指点，“找卖你房子的销售就可以”。

彼时，卖房子给Tina的销售已经离职，但帮Tina和现在的销售人员“打了招呼”。Tina找后者拿材料时没有出示任何证明，那名销售就把大房本复印件、住所证明给她了，上面盖着开放商的红章。

另一方面，房产中介似乎也能拿到大房本和住所证明。

2017年，长阳天地9号院业主何冰决定出租地址。她与北京汇鑫伟业房地产经纪有限公司(下称“汇鑫地产”)的中介人员签订了《出租注册地址协议》，将地址出租给一家建筑工程公司办公，为期一年。

虽然协议中约定，何冰提供房本、注册证明等资料，但她明确告诉中介自己的小房本还没下来。“中介说没房本不要紧，他们可以通过大房本处理相关事宜。”何冰说，自己从未就此事出面与开发商接触，之后，中介把一切都办妥了。

事实上，地产中介一旦拿到一栋楼的大房本，就能多次、在多个地址上注册多家公司。王石磊说，现在注册公司都是网上操作，“只要存一份照片，大房本就可以使用很多次。注册人也可能用PS的手法处理住所证明。”

“难道开发商不需要在大房本复印件上标注‘仅供某人注册公司使用’吗?”张贞对此很疑惑。但从张贞拿到的公司注册资料来看，复印件上未做类似标示。

或许因为缺乏这类标识，有业主怀疑，地产中介拿到房产证明后暗地里将地址卖了。

2019年1月，长阳天地12号院业主方圆通过汇鑫地产将地址出租给一家建筑公司，并提供了自己的小房本。2019年3月，方圆发现自己的地址上出现了四家公司。她认为是汇鑫地产或住址上的公司将自己的地址二次出租，注册了新的公司。

5月15日，方圆在稽查大队做笔录时，希望了解其余几家公司是通过什么材料注册的，工作人员以“信息保密”为由拒绝。

6月1日，新京报记者联系了汇鑫地产熙悦山99店，此前，长阳天地的多名业主曾在此办理出租地址业务。针对此事，店长蔡永新称，该店办理出租地址业务时，不负责去万科开住所证明，也没出现过业主不提供房本的情况，更没做过用大房本帮整栋楼业主注册地址的事。在出租地址时，该店只负责帮业主和公司牵线，去工商注册等流程由公司注册人自行办理。

多名业主证实，类似的房产中介有很多。业主们购房时，这些中介会在业主群里“大力扫盲”，推销出租地址的好处。一名业主提供的聊天记录显示，当时，汇鑫地产的中介人员称，没有小房本也可以注册，但是“没有房本最高5500元，房本下来6000元起。”

5月17日，新京报记者以“想注册公司没有地址”为由向多家代理注册公司的中介咨询。一家与长阳天地长期合作的中介给出“顺义一年8000元”“朝阳一年9000元”“密云永久一次性11000元”的标价。当记者询问房山的价格时，这名中介称“房山停了，房山的开发商都停了”，原因则是长阳天地等小区发生了“黑中介把小区注册成公司”的事。

5月16日，北京市房山区市场监督管理局，已成立专班对相关举报进行处理。新京报记者李云蝶摄

5月23日，房山区康泽路3号院首开•熙悦山熙兆嘉园小区。新京报记者李云蝶摄

地址上的“空壳公司”

一名商务写字楼的“二房东”告诉新京报记者，现在到处都是代理地址的中介，市场对这类地址有很大的需求。Tina则猜测，是否有人为了购置商业房注册“假公司”?

2017年3月26日，北京市住建委等5部门联合发布《关于进一步加强商业、办公类项目管理的公告》，不再允许个人购买商办类房屋，所有在建的商办类项目，销售对象只能是合法登记的企事业单位、社会组织。

一位与万科长期合作的销售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，很多买房者因为不满足商品房购房资格而选择购买商办房，但上述公告发布后，这部分人群只能以公司名义购买商办房。

5月15日，新京报记者向一个商办房项目的销售人员表示“想买商办房，但是没有注册公司”。对方称，可以先找代办中介注册公司，后买房。“如果注册公司只是为了买房，可以选在怀柔、平谷之类的地方，一般不会有人查。”

或许正是因此，房山的几个小区才被扎堆注册了一堆“查无此处”的公司。5月17日，新京报记者查询了长阳天地9号院、12号院一年内注册的516家公司的工商资料，其中留有电话的只有50余家，除业主自己注册经营的公司，电话多为空号。

另一种猜测是，这些公司希望通过买卖税票赚钱。

新京报记者注意到，在长兴东街12号院注册的351家公司中，建筑类公司占到258家。

有会计从业人员表示，这是因为建筑类公司的税点相对低。“举个例子，你要开10万的发票，建筑类公司可以用3%的税率从税务局买发票，再以6%的税率卖给你。这样，他就赚了3000元的差价。”上述会计从业人员表示，工商局门口、路边经常能见到发小广告代开发票的，很多就是这种类型的公司，“他们没有具体经营项目，被税务查到就再注册一家公司，捞一笔就走。”

长阳天地9号院的一名业主的说法与此相同。“税务局的人说了，小区里有些公司专门买了发票去卖，他们肯定要严管。”上述业主说，这种买卖发票的行为已经波及她在自家地址注册、实地经营的合法公司了，“我们9号院被税务局屏蔽掉了，不能申请增值税专用发票，因为属于风险地段。”

5月23日，房山区康泽路3号院12号楼，除第三层装修完毕，其余各层均在装修或处于闲置状态。李云蝶摄

业主通过汇鑫出租地址的协议。5月21日受访者提供

业主何去何从?

发现地址被盗用注册公司后，长阳天地、远洋新仕界、合景领峰等多个小区的业主已开始自发维权，有些成立了维权群。截至发稿时，“长阳天地商用地址维权群”共有164名业主，他们同时拨打了110、北京市人民政府服务热线12345、北京市市场监督管理局投诉举报热线12315进行维权举报，还有部分业主到长阳镇派出所请求立案调查。

事件已经引起了房山区的重视。

房山区市场监管局办公室主任王石磊说，区里成立了工作专班，由副区长带队，市场监管局、税务局、经信局、公安局、科委、司法局等多个部门予以配合。专班正在对全区注册数量激增的地址和商办类楼宇、园区进行风险排查，严防以后出现类似问题。

目前，房山区市场监管局稽查大队已到部分涉事业主家中核实情况，确认注册的公司不在登记地址后，会将该公司标注为经营异常。

4月22日，张贞收到了房山区市场监管局的主动回复，在第一次投诉的4个月后，稽查大队上门拍照，核实情况。

长阳天地有业主在群里帮大家普及程序，“先去长阳工商所和房山区市场监管局提交本人身份证明、房屋所有权证或购房合同的复印件，然后市场监管局会将材料分批次转移给房山区良乡刑警队，为下一步的刑事调查收集信息。”

5月31日，房山区市场监管局针对此事回复新京报记者，称专班成立后，该局对被举报企业的住所进行了现场检查，将未在注册地经营且无法取得联系的134户企业列入经营异常名录。该局还对被举报的企业注册档案进行了合法性审查，对已查实涉嫌提供虚假材料取得公司登记的76户企业立案调查。

此外，该局已约谈五和万科，责成其就内部管理和审批程序等问题开展自查，做好相关资料的统计上报，积极配合相关部门调查取证。

但很多业主对后续处理问题仍存担忧。

一名合景领峰的业主表示，虽然地址是被人盗用后注册公司的，但公司无法注销。“因为注销公司必须要法定代表人带着公章、营业执照去办，但是根本不可能联系到法定代表人。”

张贞担心地址上的公司做违法的事，连累自家房子。注销公司未果后，她辗转房山区住建委、区税务局、区市场监管局，谁都没能给出有效的解决办法。无奈之下，她将地址上的公司和小区开发商告上法庭。

5月30日，立案四个多月后，张贞再次来到房山区人民法院，她被告知地址上的公司联系不上。法官说，要么先公示三个月再排开庭日期;要么在被告里取消那家公司，只告开发商。选择后者的话，可以立刻排期开庭。

张贞犹豫了。她给律师打了电话，拒绝了后一种提议。律师说，“地址上那家公司才是最直接的被告。它没了，开发商那边很难追责。”

(应受访者要求，朱申、魏东东、何宝儿、霍西、张贞、Tina、何冰、方圆为化名)

新京报记者李云蝶编辑滑璇校对李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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